《附錄》本篇小說榮獲2009南投縣玉山文學獎報導文學類優選

濁水。武界。石

作者／蔡慶彰

濁水溪武界段河床滿布大小片石板，居民以前只知道是土石流的原凶，但參加石藝職訓後才發現「石頭可以變黃金」。武界住民利用河床石板進行雕刻、彩繪，形成「武界部落文化創意產業」，社區楊理事長感動的指出，前年武界花二十萬元種植高麗菜，最後只回收三萬元，但從事石藝產業不必本錢，沒有資金壓力，只要肯做就有收入。居民現在每天談論的是如何研發新的石藝，而非打獵……

原鄉石藝‧產業輔導

趙雲石匆匆跨上他的二手重型機車，帶著手提電腦與簡單行李，風塵僕僕從台中走十四省道，進入埔里轉武界路，總共花了兩個半小時才到達武界部落。一路上惦念著女友彭于惠的憂心：「我真怕你被部落的山花下蠱，恐一去不想回來了……」

他是臨時接到蔡教授的指示，擔任「武界文化創意產業」職訓課程助教。蔡教授除在大學講課，並獨立經營設計事務所，趙雲石與彭于惠是他前後期的學生，畢業後不約而同在其事務所工作。蔡教授也是扶輪社的社員，平時熱心公益與本土文化活動，在一次武界社區服務中，無意間發現了寶藏，將他深埋多年的記憶重新開啟，其實那只是武界路邊河溝到處都有的頁岩石板。更早幾年，他到濁水溪上游的奧萬大賞楓，順手於河邊撿拾幾塊頁岩回家入畫，作品置於書架，每次看它都會因石材與畫結合的美感而怦然心動。

頁岩是較易風化的黏土堆積層，無法作為堅固建材，一般頂多當作園藝裝飾；每年夏季濁水溪豪雨成災，頁岩變成土石流淤塞河道，政府總要花大錢疏濬，最後下場也只是填土。然無用卻另有妙用，石板表面光滑細緻，很適合當作彩繪、雕刻的工藝素材。他覺得應有更好的服務計劃貢獻原鄉，這計劃定位為「武界石藝產業輔導」，擬利用濁水溪河床的石板，結合原住民傳統文化，研發成工藝品，間接帶動當地的觀光旅遊商機。

武界是一個很美的地方，位於南投縣仁愛鄉，在埔里的東邊翻過一座山，約五十分鐘車程即可抵達。武界與卡度部落、曲冰部落均屬布農族卓社群，是台灣布農族中最北端的一支。東邊為武界水庫，聞名中外的日月潭湖水其實是由此引入。座落於峽谷中溪岸上的武界部落，四面高山環繞，頗似陶淵明的桃花源境，因天晴時常見白雲飄揚，有時雲霧氤氳瞬間化作雲海，故亦有《雲的故鄉》美譽。這裡是台灣最大河流濁水溪的源頭，從聯外道路上往下眺望部落，濁水溪穿梭於森林與部落之間，風貌如夢似幻；寧靜中可欣賞阡陌田野景觀與山明水秀風采，感受部落濃濃的純樸風情。這些自然的景觀資源，是蔡教授最想投入的動力。

這個計畫原本僅在他的扶輪社提案做為社區服務之一，沒想到卻獲上層更大的迴響，協助爭取美國總社的資源。蔡教授透過武界社區發展協會來召募學員，協會楊理事長在部落中一言九鼎，甚為人敬重，得知這個計畫後，馬上電話邀約深度商談。當晚，見面的第一句話：「你們扶輪社真是上帝派來的使者……」

原來，目前國家政策正大力推展「原住民文化創意產業」，但大家都一籌莫展，只能推出常見的編織、琉璃、串珠、木刻、歌舞等，難有更新的創見，此計畫符合他夢寐以求的理想，並承諾一定努力來促成。終於，好消息不斷湧現，國際扶輪總社核撥美金一萬四千元購置機具設備，而勞委會中區職訓中心適時提供一個月半的職訓經費，協會也募集三十名待業中而有興趣的村民來學習。蔡教授除編纂課程並力邀其他學者專家來授課，為求課程橫向聯繫順利，也外聘一位助教來駐村幫忙，才第一天，該助教因不諳山路，竟然意外車禍請假。蔡教授本來就屬意趙雲石當助教的，其實在規畫階段，趙曾代勞多次會議，對本案相當熟悉，但因最近事務所的業務很忙而作罷，沒想到最後還是要他出馬。

「為有效扼止部落文化與產業凋零，有必要將文化創意產業注入新的活水。而發展觀光已是燃眉之急，這石藝產品是以在地素材與文化圖騰為主，質樸價廉，相信將獲得觀光客喜愛……」在武界活動中心教室內，蔡教授滔滔不絕的向學員說明課程與產業的未來，趙雲石不敢打擾，躡手躡腳進入坐在門口邊座位上。

「各位鄉親，這位是趙老師啦！」楊理事長向全體學員介紹。「趙老師是我們的助教，往後除了週六、日以外，他都會駐在我們部落裡為大家服務地，趙老師作品曾獲全國大獎地，所以嘛！技術一定也是一流地……」楊理事長越說越激動，顯然對趙雲石充滿好感。

「呀！我以為只是代幾天課……」趙雲石好像有點後悔，尷尬的站起來向大家行禮並無奈的望著老師，蔡教授也只好點頭同意。

「今天只是始業說明會，明天起我們正式上課。為祝賀本計畫順利成功，晚上我邀請蔡教授與趙老師一起吃飯唱歌，鄉親晚上有空一起來啦！」楊理事長高興的布達。這是布農族樂觀好客的天性，課程還沒開始就先來個慶功宴，他們日子即使不是非常好過，但還是樂將身上僅有的分享他人。

會後，楊理事長帶兩位到住宿的地方「石居」看房間，對面可清楚眺望遼闊的濁水溪河谷，以及更遠的卓社大山群，視野非常美麗，坐在門前的塑膠椅上可以發呆半天，曾吸引很多畫家來此寫生。民宿兼賣小吃，還置一架投幣式伴唱機，給台電外聘工程人員及遊客享用。

「晚餐我們就在外面營火烤肉，很多鄉親學員都會帶山產來地，大家感謝蔡教授給我們一個創業的機會，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地乾拜地！」楊理事長熱情的招呼，蔡教授不好意思拒絕，吩咐趙雲石先略作休息。

六點不到，太陽就失去蹤影，山中部落也逐漸暗沉下來，遠處的路燈開始陸續點亮，民宿外面小吃部人聲鼎沸，非常熱鬧。趙雲石走出房間，只見中庭露天空地已架起熊熊營火，部落學員有人正在燒烤山產，有人感性的抓著麥克風唱歌，更有一群人正吆喝著喝酒，都還沒上菜，可能已有人醉了，嘶叫的附和歌聲，好像快樂得不得了。

「老師，請品嚐我們的三杯山產！」端菜的幸珍是民宿老板娘的妹妹，也是石藝班的學員，剛從護專畢業，待業中暫時返鄉協助姐姐民宿與小吃部的生意。

「這是我們學員山上捉到的山羌，很補地，快絕種了，兩位老師可多吃一些啊！」楊理事長說完一馬當先，用筷子夾一塊吃得津津有味。趙雲石好奇的看著他吃，也心動夾一塊入口，剛開始鼻聞九層塔拌著濃濃肉香，沒想到進入嘴裡卻感覺非常腥臭，而且硬得咬不下去，只好藉口上廁所出去吐掉。倒是山豬石板烤肉非常滑潤好吃，瀰漫著胡椒粉特殊香味，烤後切條狀，再與洋、蒜苗合炒，趙雲石貪婪的吃了很多。而整鍋山羌肉仍然很快的被楊理事長和族人一掃而光。

「老師啊，這是飛鼠肉啦！很好吃地！」學員武金忠夫婦帶來一鍋也是三杯山產，熱情的要兩位老師享用。武金忠很喜歡工藝，平常農閒時會找漂流木雕刻很有原味的藝品，這個課程他是第一個來報名參加的。知道蔡教授晚上要留宿一晚，夫妻倆特別從冰箱上層找出珍藏多日的飛鼠肉，在家烹煮好後帶來分享。

「這飛鼠也越來越少了，好幾天才能打到一隻。它的大便是很補地！」楊理事長用筷子挑起一條像麵條的飛鼠腸子興高采烈的介紹。

「大便！」趙雲石驚呼。

「是呀！腸子裏的大便呀！很補的！」楊理事長不客氣搶先一股腦的將腸子滑進嘴裡，嚼得津津有味。正在喝湯的趙雲石聽到後差點將湯水噴出。

酒酣耳熱過後，月亮已經高掛枝頭，該是散場的時候了，楊理事長提議大家來跳山地舞，眾人馬上以營火為中心圍成一圈，手牽手隨著「我們都是一家人」歌聲繞圈子邊唱邊跳，很巧合的，幸珍剛好左手牽著趙雲石的右手，雖然中間夾著楊理事長，但趙有如被電到一般，腳步也亂成一團，幸珍看著他的窘態直笑不止。

雲的故鄉‧桃花源境

第二天一早起來，看看時間才五點多，蔡教授耳聞過武界號稱是「雲的故鄉」，幾天前曾經下過豪雨，抬頭望向對面卓社山群的山腰，正飄著片片山嵐，判斷一定會有雲海出現，於是帶了相機、畫布與畫具，與趙雲石一起上山寫生。

趙雲石開著蔡教授四輪傳動的吉普車，約十多分鐘車程就到了武界海拔一千七百公尺的峰頂，從這裡可以鳥瞰武界部落全貌。果然遠近山嵐逐漸群聚，才不一會功夫，壯觀的雲海飛瀑就呈現眼前，而底下部落慢慢被雲層吞沒，只剩層層峰巒，好像神仙國度。不久，東方出現一道曙光，雲海在強烈的曙光中穿來穿去，活像多條雲龍游戲其間，變化莫測。蔡教授從上山起就讚歎連連，捧著相機連拍不停，直到太陽升起，雲海仍舊不願散去，反而越聚越多，腳下有如站在雲端，當個神仙飄飛遨遊太空。

等到太陽爬升山頭之上，雲海才依依不捨的散去，眼前又是一場精彩的動態展演，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武界最高的建築─基督教長老教會教堂，哥德式的尖塔從雲海中逐漸出現，好像神聖的上帝降臨，然後較高的部落民居也先後現出，有如受洗後的子民虔敬的向上帝頂禮，最後，武界部落的農田、果園一一從雲海中出場，清新愉悅的向人間招手，蜿蜒曲折的濁水溪在陽光的折射下，活像一條金蛇出洞，閃閃發亮向下遊飛奔；遠端山後可以看見武界水庫與水壩，像神聖的高山湖泊，風景非常秀麗。蔡教授將畫架架好，掌握這美妙的契機，快速的將油彩塗抹在畫布上，一會兒即完成一件風景寫生。

「太棒了！從來沒有如此的順手，可能是太感動了。」蔡教授一面自言自語，一面收拾畫具，趙雲石趕快趨前幫忙。

「我發誓要將濁水溪石藝產業發揚光大，讓全世界都知道台灣山地的美。」回程，蔡教授不斷重複的向趙說這句話。

訓練課程是上午十點到十二點，下午一點到五點，趙雲石進入教室時間還早，但楊理事長與學員武金忠夫婦已先到達現場布置。

「趙老師早！」嬌滴如黃鶯出谷的招呼聲，讓趙雲石驚魂不定。

「幸珍來了，她是本班學歷最高的學員，我要她擔任班長的，趙老師有需要協助的事可以找她！不管是在課堂上或任何時間、任何事情，都不要客氣地！」楊理事長熱心的說。

「啊！沒…沒事的……」趙雲石看到美女有點心慌。

「沒事？你今後吃住都要看我的，可不要惹我生氣啊！」幸珍有意捉弄。

「幸珍，趙老師是老實人，可要禮貌一點地！」楊理事長趕緊為趙解圍。

下午課後，趙雲石陪同今天的指導老師張教授來民宿卸下行李，然後到餐館用餐，在這裡平常日很少有遊客進來，店裡並沒有多少生意可做，但三菜一湯倒也沒有馬虎，桌上擺的是趙最喜歡的石板烤肉、高麗菜與小魚乾蕨菜，湯是蛋花湯，白飯中點綴兩三粒地瓜塊，加上小米酒一盅。張教授邊吃邊讚美。趙雲石盛滿兩杯小米酒，並遞一杯向張教授介紹，「小米酒在武界家家戶戶都會製作的，聽說以前原住民釀小米酒時，要先在嘴裡咀嚼，加入唾液去當發酵劑的。」

「聽起來挺不舒服，這樣誰敢喝呢？」張教授有點遲疑。

「這種做法麻煩又不衛生，已沒有人敢這樣做了。現只要將酒麴拌進小米飯裡加水，置放一星期以上濾過後就可以喝了，這瓶沒標籤的小米酒聽說是幸珍姐姐親手釀製的，教授可放心喝的。」聽了趙的解釋，張教授才放心的品嚐一口。

「小米酒在傳統部落裡是相當重要的飲料，婦女釀酒是為了準備做為祭典或慶祝時食用，過去喝小米酒只能在規定的時間才可盡情享用，現在已成觀光客的新寵，連酒廠都大量產製，隨時可以買到。只是並不便宜，且酒精度也不高，沒錢的原住民朋友普遍飲用來路不明的塑膠瓶裝米酒，頂多加保力達等來調味，很令人擔心。」

「趙老師，你已經是部落通了，原住民文化與習俗研究蠻深的。這酒有點甜甜，感覺有濃濃的米香，很特殊的。我最喜歡晚飯後來杯小酒，今天的晚餐讓我終生回味。」張教授感性的說出內心的話。

大清早，趙雲石邀張教授上山看雲海，幸珍樂意擔任嚮導，一行三人上了峰頂，果然仍是雲海飛瀑，非常壯觀，張教授連拍數張照片，也要求幸珍與他合照，並搶過趙雲石的相機，慫恿幸珍也要與趙合影留念，幸珍欣然接受。

直到雲層散開，部落的影像逐漸清晰，幸珍提議去看武界水庫。於是在她的引導下，經過一道瀑布，穿過一條隧道，水庫赫然出現眼前，武界水庫看來不是很大，幽靜的藏在深山中，三面高山環繞，景致幽美，徜徉湖光山色，令人心曠神怡。

幸珍當起導覽解說員：「武界水庫是日治時代日本人利用濁水溪與萬大溪的合流，在這裡的隘口築壩蓄水，並鑿一隧道引水到日月潭供大觀發電廠使用。如果沒有武界水庫，或許日月潭就沒那麼漂亮了！」

「濁水溪溪水濁，水庫蓋這麼多年了，不就早被泥沙淤滿了？」張教授關心的問。

「因此台電已在下游不遠處，著手興建一條新的引水隧道取代，但我們部落居民都在抗議，因為新的引水隧道增抽栗栖溪的水，栗栖溪沿岸是我們布農族祖靈的勝地，大家擔心祖靈風水被人為破壞，原本湍急的溪水不見，將如同武界水庫下的河床只剩涓涓細流，從此美麗風貌消失了。」

張教授很同意幸珍的觀點，認為破壞自然，遲早將會受到自然反撲的懲罰。他指著右手方遠處隧道，提問那是甚麼工程。

「那是通往曲冰新建的隧道工程，原本有一條古道由思源吊橋到曲冰，九二一地震後大量道路橋樑崩塌，又連年颱風洪水，舊路已無法通行，也難以修護，故政府另闢這條可以車行的道路，可能明年就可通車了。您看，遠處的村落就是曲冰部落，僅一箭之隔而已，但村民要過去必需繞回埔里到霧社，沿萬大水庫下來才能到達，車行最少也要兩個小時，這條路通行後，應該十分鐘內就可到了。」幸珍如數家珍，詳細介紹這條即將開通的馬路。

「那這條路通行後，到曲冰遺址或奧萬大賞楓一定非常便利囉！這可連成帶狀景點，對觀光一定很有幫助的。」趙雲石欣喜著遙想武界未來一定是很有觀光價值的旅遊勝地。

「我同意你的看法，其實還有更多你尚不知道的景點，我會帶你到處看看，保證讓你驚艷。」幸珍答道。

「好羨慕呀！好幸福呀！我也想待在部落不回去了。早知道，我的課應排多一些，讓我多停留幾週在這裡過神仙的生活。」張教授好像打翻了醋罈子。

「現在國道六也快通車了，以後從台中到埔里可省一小時車程，來武界就更快了，不過我倒希望不要通車，這樣遊客才會在這裡留宿，對部落的經濟才有實際效益。」幸珍對未來充滿願景，但有點憂心。

「我倒覺得那沒有關係，通車縮短了距離，應更會吸引遊客進來，只要保持這美麗的風景不被破壞，大家都會喜歡在這裡住上幾天的。」張教授心有所感。

布農之美‧百合傳說

「這幾天的圖騰課程，很多是來自南部排灣族的文化，我們布農族祖先有行事曆、百步蛇傳說的相關圖案，應該可以拿來作為石藝表現的圖騰。」幸珍早餐聊天時建議。

「這很重要的呀！到那裡可以找到這些圖案呢？」趙雲石高興的說。

「我們部落裡的教堂和路邊護坡都可找到的，等一下我帶你去看看好了。」

趙雲石打從進入部落，還沒有機會到村子裡逛逛，幸珍的邀約，讓他非常高興，匆匆吃完早餐，帶著相機與素描簿，騎上他的機車載幸珍到部落村子去了。

「妳們在部落都不必帶安全帽？」趙雲石今天搭載女生，讓他有點興奮。

「部落裡的警察都很熟，不會給族人開單啦！反正村子裡都是羊腸小道，車子無法開很快，很安全的！前面路口再轉個彎就是基督教長老會教堂了，我們先去那裡看看。」

趙雲石一早在幸珍的引導下，用相機與素描簿蒐集不少布農族的圖騰，發覺台灣原住民的文化相當博大，超乎他的想像，從壁畫、服飾、器物等都可採擷到很多他以前沒有看過的圖案。加上幸珍的解說，強化他對圖騰的代表意義有深刻的瞭解。

「趙老師，我早上有看到你呀！香車美女喔！」

「趙老師，你在我家前面畫甚麼啦！」

才進教室，學員們七嘴八舌搶著搭話，趙雲石尷尬的向大家問早，才驚覺走在部落的村子裡，隨時都有很多眼睛注視著你的一舉一動，想偷做壞事不讓人知是不可能的。

「今天早上，我帶趙老師到村子裡尋找我們布農族的圖騰，趙老師蒐集後會重新整理用電腦繪圖，讓我們可以運用。」幸珍代趙雲石解釋著，並發揮她班代表的領導力，很快控制全場。

「謝謝趙老師，這是我家的檳榔，不錯地！」請吃檳榔是部落對外人最大的誠意，「老師！我家的檳榔包葉的卡好吃啦！」大家搶著要請檳榔，趙雲石感動的每人拿取一顆，迅即丟一粒入口中咀嚼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吃檳榔，初始覺得真是美味，越嚼越可口，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趕快跑到教室外面垃圾桶吐掉，教室內傳來哄堂大笑，趙雲石再度進入教室，並向大家鞠躬致歉。幸珍連忙解釋檳榔正確的吃法，並說再吃幾次就會習慣了。趙雲石深深感受到所有學員的熱情，內心自我期許要將自己所學完全奉獻部落。

晚上飯後，趙雲石想到早上蒐集的照片與素描，於是打開手提電腦來整理，幸珍也在一旁學習。

「我們這次石藝課程需用噴砂雕刻來增加品質與美感，而噴砂之前要運用電腦雕版機雕出保護膠膜，所以圖騰需數位化，以配合石藝雕刻。」趙雲石很高興幸珍也會使用電腦。

「所以說，我們石藝是以電腦科技來生產？」

「過去傳統文化產業都是純手工製作的，但是工時長、價格太高，品質瑕疵不一。因此，蔡教授在企畫這個課程時，與其他教授做了全面性的檢討，也就是需一致化與量產的部分配合電腦機具來製作，較特殊的或需整修的由手工來處理。」趙雲石很耐心的說明。

「但是我們部落教育水準偏低，我們這一班學員會使用電腦的不多，更何況需要專業的軟體，你將會教得很累。」幸珍擔心的說。

「這個產業是強調分工的，並不是人人都要操作電腦，只要針對三、四位有基礎的學員加強訓練就可以了；其他學員要做的事很多，如石材的研磨整理，石材的彩繪、翻模、繩飾加工等，大家可依自己的興趣來選擇。我會好好教妳電腦繪圖，妳將在這石藝產業中居關鍵的角色。」

「電腦我只是半調子，沒那麼專精的，請你不吝教我吧！」

兩人一會兒研究電腦繪圖，一會兒談天說地，最後連個人糗事都晾出來了，快樂得像多年好友。今晚幸珍並沒有好睡，都在想著趙雲石的好，相處沒幾天，她的心就已被趙的風采著迷，反復想著趙在課堂裡的場景、趙騎機車載她的場景、趙教她電腦繪圖的場景……，都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坎裡，彷彿是她夢中的真命天子，愛意油然而生。

這個星期是蔡教授指導的石板彩繪課程，趙雲石開蔡教授的車子載他一道上山，兩人一路上討論教學課程內容，趙也將上週的上課心得巨細靡遺稟報。

「喔！辛苦你了！這就是要你來部落的主要原因，你將學習更多，而台灣本土文化的提昇，這個功勞你也算一份。」蔡教授很滿意趙雲石積極的任事精神。

蔡教授課程只教材料工具的使用與技法要領，其他要學員自己表現，剛開始大家一籌莫展，在趙雲石示範繪製一個後，想不到竟激發大家踴躍創作，不過才三天光景，教室內已經累積百餘個彩繪作品。原住民的確天生具有藝術細胞，只要有個開頭帶領，大家就沒日沒夜的做一大堆東西來。蔡教授非常高興，但認為石藝產業主要原則是能將藝術商品化，學員們雖然賣力創作，但不代表就能登上市場，更需要精緻化、標準化。他鼓勵大家要多畫，熟能生巧自然可以越來越好。後來到學員各家訪問，竟發現很多家庭都擺放不少的石繪作品，可見學員除課堂中所畫的外，其實在家裡都很努力的創作吧。

幸珍身為班長，自然不想落人之後，從早到晚纏著趙雲石不放，除了準備很多課題提問，要趙示範技法，也要求修改作品，趙雲石來者不拒，也很快幫她解決問題，加深了幸珍對他的仰慕之情。蔡教授看在眼裡，有時會出來打圓場，但單純的趙雲石卻不解教授之意，讓幸珍的單戀越陷越深。

「趙老師！明天早上我帶你去看一個驚奇！」晚餐時幸珍提議。

「是甚麼東西那麼神秘兮兮的？」趙雲石很感興趣的問。

「其實是在水壩下發現一株野生百合，從石縫中冒出，你不是談過台灣百合花嗎？以前部落河溝小溪邊到處都有百合花，但這幾年都不見了，這個訊息是朋友告訴我的，而且僅此一株呢！」

原來趙雲石在課堂與學員們討論過，認為台灣野生百合有很多特點蘊涵原住民文化意識，它是台灣固有種象徵原住民的草根性；花色雪白代表純潔；在惡劣的環境下依舊堅韌地綻放，代表原住民刻苦耐勞的精神。幸珍聽後很感興趣廣邀朋友們協助找尋，剛好讓好友在濁水溪工程作業無意間發現，馬上通報幸珍。

「那我們明早就去看看，蔡老師一起去好嗎？」趙雲石興奮的說。

「我想在民宿前寫生，今天早上才畫了一半，明早要趕完成，你們去就好了，記得帶照相機與素描簿呀！」蔡教授的話正合幸珍之意，心中暗自竊喜。

隔天一早，兩人從橋下步行走向濁水溪河床，沿著溪流往上尋覓，前面河道蜿蜒曲折，彷彿即要深入桃花源境，往後望著濁濁滾滾的溪水流逝，與天際交織在一起，構成蒼茫的悲愁感；沙洲上晨鳥啾啾啼叫，像在演唱大自然的樂章，趙雲石十分心動，邊走邊取鏡頭。幸珍在前端帶路，約莫一刻鐘就看到武界水壩雄偉的矗立眼前。

趙雲石抬頭仰望直達天際的壩頂，遙想先人胼手胝足的建設精神，心中崇敬萬分，水壩下俱是堅硬的巨石，放水時，足以擋住千軍萬馬奔騰的洪流，前人選在在這裡築壩，絕對是高超的智慧。但為了民生大計，卻嚴重破壞自然生態，壩底周遭顯然荒涼一片，幾乎寸草不生，也見不到半隻魚兒蹤跡。而巨石岩壁歷經歲月的摧殘，露出深厚的滄桑印記，趙雲石被這豐富的紋理吸引，取出相機連拍不停。

「呀！找到了！快來看呀！」幸珍終於發現野生百合的蹤跡。

「不要動！」趙雲石轉過頭來，看見幸珍好像伸手要摘下百合花，立刻喝止，嚇得她馬上把手縮回去。

「人家想摘下來送給你，想不到反被你嚇了一跳。」幸珍有點抱怨。

「妳不是說過，以前部落滿山滿谷都有百合花，但現在很難見到蹤影了，既然這樣，我們更應保護它，期盼能越生越多，讓它成為你們部落的代表圖記吧！」趙雲石解釋著。

這株野生百合也真是難得，竟然懸空從巨石的岩縫裡長出，周邊沒有半點泥土，卻能孤獨的長得欣欣向榮，而且僅此一株三朵花，一般台灣野生百合都在四月到六月開花，但現在已經九月了仍可看到蹤跡，可見它旺盛的生命力。趙雲石從各個角度擷取了好幾張影像，還意猶未盡的拍。

「愛它，就不要摘它，讓它堅強的活下去吧！我能用照相機攝取那麼多鏡頭已經心滿意足了。」趙雲石說著突然想起部落裡苦命的婦女，男人大多出外工作，留下女人獨自撫養孩子，又要採茶種菜做工事。

「聖經寫著百合是夏娃悲傷淚水所化成的花朵，這讓我想起部落裡偉大的母性，很像這株百合花生長在這惡劣的環境中，仍然堅忍不拔，潔白芳香，令人敬佩。」

幸珍聽後也有同樣感傷，不覺中眼角泛著淚水，在百合花前的石頭上坐下來呆望，趙雲石也坐下來陪著她一起欣賞。兩人靜默良久，幸珍突然冒出：「聽說漢族男人都很沙豬，你會疼惜你未來的妻子嗎？」這個問題似乎未審先判，讓趙雲石不知如何回答。

「我就知道，你不敢發誓的！」幸珍節節進逼，趙雲石只好回答當然會疼惜的。幸珍忍不住勾著趙的手臂，依偎他的肩膀自言自語：「我相信你……」讓趙雲石心猿意馬，差點按捺不住。

戮力合作‧展現成果

九月十二日星期五，大雨已下整天，電視上播報著辛克勒強烈颱風的訊息，村長辦公處也放送多次廣播，要民眾清理溝渠、注意落石；台電的宣傳車更整天沿著濁水溪沿岸穿梭宣導，提醒民眾水壩即將洩洪。蔡教授擔心趙雲石安全，電話要他待在武界，暫時不要回來。

這次颱風最後雖然僅是中度強風，但雨量驚人，到處路基流失、山坡鬆滑等災情紛紛傳出，武界部落也無法倖免，野溪土石流與山崩造成聯外道路中斷，生活物資無法進來，石藝職訓也只好暫時停止。趙雲石與幸珍望著滿目瘡痍的災情，討論著如何善後。

「聽說聯外道路崩塌了，沿線也持續落石中，反正我也無法回去了，就讓我來協助復原吧！」一早起來，趙雲石就拿起圓鍬整理災後東倒西歪的庭園，幸珍更早就到廚房忙碌，笑嘻嘻的端來湯品與早點。

「這是羊奶子排骨湯，部落秘傳此湯能強精壯骨，是男人最佳的補品。」示意趙雲石趁熱喝下。趙與幸珍用完早點後，相偕到菜園把尚能生長的葉菜扶立，其他的就重新鬆土，忙得非常快樂。幸珍有時藉機暗示愛意，在工作中打情罵俏，趙也常心緒恍惚，在友情與愛情間掙扎著，但總在最後關頭打住。

趙雲石樂在部落逍遙，半個多月沒回家了，讓他在台中的女友彭于惠朝思暮想，而趙的手機因雨泡水故障，無法與她通話，更讓她整天擔心趙的安危。終於鼓起勇氣，打電話到民宿找趙，但被幸珍接了。

「幸珍！我聽雲石談過妳，還看過妳倆的合照呢，妳好漂亮哦！」彭于惠曾在趙的電腦上看到他們在雲海前的合影，其實這也是她天天憂心的地方。

「彭小姐，原來妳是趙老師的同事，歡迎妳來部落玩呀！」

「對了，怎麼半個多月了，雲石都沒有回來？」彭于惠打探問道。

「最近因颱風忙著協助復建，可能這樣才沒時間回台中吧。我想，不如妳來部落玩，順便看看他吧！」

「明天假日或許我與同事會上去看看妳們的成果，但請妳千萬不要告訴他，我想給他驚訝一下！」彭于惠從電話中，感覺幸珍的聲調軟細柔媚，心情更是忐忑不安，唯恐趙雲石真的被勾魂失魄了，決定想去探視。

彭于惠循著路人的指引，很順利的找到武界社區活動中心，下車後，逕自進去裡面找人。今天周六沒課，裡面空蕩蕩的，彭于惠穿過迴廊，就在活動中心後面遠遠看到一間像倉庫的工坊，裡面有一男一女，兩人的頭緊靠在一起，狀似親熱的樣子，彭于惠馬上認出背對她的男生就是趙雲石，心裡震顫不已，推想這就是趙不想回去的原因吧？

彭于惠感到心寒，本來要立刻調頭離開，但又僵立不動直視他倆。約莫五分鐘，女方才抬頭並推了趙雲石一把，兩人有說有笑的像情投意合的愛侶。突然，女方發現彭于惠在活動中心那頭看著他們，馬上向她打招呼，趙雲石本能的回過頭來，嚇了一跳，「啊！于惠，甚麼時候來的，怎麼不事先通知我！」

「我終於知道了，你會樂不思蜀，原來部落就是這麼有魅力……」彭于惠話中帶刺。

趙雲石有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慌急解釋因最近忙著颱風復原工作，而且職訓課程將近尾聲，不得不利用假日、晚上加班趕工。

「加班費很高吧！要顧身體……」彭于惠意在言外。

幸珍不解，趙雲石卻已感受到彭的弦外之音，馬上推說：「既來了，就讓我帶你各處逛逛，欣賞武界的風景吧，中午請幸珍弄一桌風味餐讓妳品嚐，可能妳也會樂不思蜀的。」

趙雲石開著彭于惠的車，一路上彭悶聲不響，趙很想打開僵局，都沒有辦法讓彭開心。後來，趙雲石索性將車轉入一叢菅芒草掩護的路旁，停車熄火與彭並排坐著。

「于惠，妳今天怎麼了，這樣生氣幹嘛！」趙雲石打破砂鍋問到底。

「我當然生氣，你已被山地美眉下蠱了……」

「不要這麼說好嘛，把職訓搞好是我的任務啊！」

「你不能假職訓之名，在這裡把妹，這有污辱蔡老師聲譽……」

「我那時把妹被妳看到了？」趙雲石委屈的問。

「還敢說沒有，剛才就看到你倆在工坊內熱吻，還不止五分鐘呢，太過分了！」彭于惠越說越激動，淚水奪眶而出：「算了，請下車吧！讓我回去！」

「這是妳的誤會，當時我兩人正在工作呢！」趙雲石已經知道原委了「那是噴砂雕刻機，我們只是靠窗口觀看討論作業情況而已，我沒有做甚麼壞事，不信回去再看一次！」噴砂機是一個封閉的大箱子，操作時僅能從一面約名片大的玻璃窗觀察雕刻深度，趙雲石與幸珍兩個人四隻眼睛擠在一起觀視，從外看來的確很像親熱的感覺。

趙雲石立刻驅車回石藝工坊，幸珍已經離開了，趙打開空壓機開關，示範噴砂機技法，並講解整個雕刻生產過程。彭于惠的誤解終於冰釋，要求要自己做一件項鍊，在趙耐心的指導下，作品很快完成，彭破涕為笑，馬上掛在頸上。

「誰叫你半個多月了，不想回來也不給人電話，讓人擔心……」

「這些日子先是辛克勒颱風毀了聯外道路，颱風過後又要忙著復原，而課程已近尾聲，蔡老師準備在結業式時舉辦產品發表會，雖然學員已做了不少，但我覺得很多還不夠精緻，想請他們重做又怕傷人自尊，只好利用假日與晚上偷偷修改。我早想打電話給妳，但不小心手機泡水了，不好意思借長途電話……」趙雲石一五一十說明始末，要彭于惠不要擔心。

「快中午了，我們去吃飯吧！」趙雲石暫時解除壓力，但心中卻感覺到有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到來。

「彭姐，這是我們布農族最有名的石板烤山豬肉！」儘管彭于惠一再推辭，幸珍仍夾大把的烤肉放入彭的碗裡。

「在這裡有美食有美女又有美景，難怪雲石樂不思蜀！」彭于惠重複一次剛來的話，但這次可以看出只是挖苦戲謔的話。

「趙老師人很好，我們這一班的學員都像老朋友與他打成一片，沒大沒小，趙老師現在吃檳榔都不會暈了吧？」幸珍開玩笑的說。

「不要亂講，我一天不超過三粒的……」趙雲石不安的辯駁。

「看來他已歸化為布農族了，我就成全他，不再來打擾他的工作，讓他自由自在快樂做自己。」彭于惠覺得今天來得不是時候，起身謝謝後離去 。

「趙老師，彭姐昨天電話說要與同事一起來部落，想不到竟然單槍匹馬過來，你說奇怪不奇怪！」彭于惠走後，幸珍難掩內心的疑慮問道。

「那…有何奇怪的？」趙雲石有點心虛。

「看來你倆關係非比尋常，莫非她是你的……」

「我們僅是同事而已，我們還沒結婚……」趙雲石支吾其詞。

幸珍現在才知道原來趙雲石早有對象了，她頓時感覺一陣暈眩，不知如何再問下去，她心亂如麻，無法整理思緒。

武界部落文化創意產業經過兩個月的職訓課程，今天終於落幕舉行結業典禮，來賓冠蓋雲集，所有學員都盛裝打扮，好像辦豐年祭般隆重。彭于惠也跟著蔡教授的車一早就來了，她笑說要來部落抓人回去。

由於是結合官方與國際扶輪社資源的創舉，而且產品很早就轟動市場，因此各大報社媒體紛紛派來記者採訪，蔡教授與楊理事長樂不可支，忙著與來賓寒喧，介紹產業輔導過程與學員創作的成果。楊理事長感動的指出，扶輪社有如上帝派來的使者，讓原民生活更充實，前年武界花二十萬元種植高麗菜，最後只回收三萬元；但從事石藝不必本錢，沒有資金壓力，只要肯做就有收入，上個禮拜六來了幾名遊客，就買了五千多元藝品，居民現在每天談論的是如何研發新的石藝產品，而非如何打獵。

幸珍與學員表演布農族的傳統歌舞作為結業式的序曲，趙雲石落寞的坐在講師席，腦海裡胡思亂想，根本無心欣賞。這幾天來，他深深感受到幸珍刻意避開他，讓他找不到解釋的機會，揣想著今天別後，是否從此不再相見……。台下熱情的歌舞與台上口沫橫飛的致詞，都無法打斷他的思緒。

結業典禮完畢，楊理事長要所有貴賓轉到武界石藝工坊參觀，再連袂到石居用餐，大部分的餐點早已準備就緒，有些人等不及開始動筷吃了，幸珍在廚房幫姐姐增炒幾盤蔬菜，趙雲石終於找到機會與她說話。

「幸珍，我不知該說甚麼，我希望妳能諒解……」

幸珍眼眶含著淚水，邊炒菜邊啜泣，無法語言。

「幸珍，武界的確讓我迷戀而迷茫，但我從沒有意圖故意欺騙妳，我僅能盼妳永遠快樂……」

「趙老師，不要再說了，是我自己不好，感謝你曾經給我夢想，我也祝福你和彭姐永遠幸福……」

趙雲石聽得出幸珍喉中的哽咽，聲音裡的絕望。他有些不捨但又無奈，僅能默默祝福。

◎本篇故事內容大部分是真實的，但我必需聲明，人物是虛構的，其中的愛戀情節只是意圖讓小說能更生動一點而已，盼讀者不要信以為真，也不希望有人對號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