囈語一

姑且不去探究世界多大。從另一個角度詮釋空間，我獨居八年的小鎮也夠大了，從家裡到學校，學校到商店，賣場到餐廳，家裡到車站，餐廳到咖啡廳，朋友家到學校，學校到停車場，停車場到畫廊˙˙˙˙˙˙˙，這些維持我日常生活的點，便足以畫出繁雜的線條，我確實在這紛雜流動的線條中架構出我的生活模式，偶爾卻又覺得這瑣碎的脈絡並不真實。

也許我應該這麼說，我已習慣這小鎮，也認識一些小鎮上的人們，但對它和他們依然陌生。

囈語二

當我坐在織機前，生命的長度是以公分來度量，精準到自己都感覺冰冷。

朋友問我，長期浸淫於經緯交織的工作，會不會讓我變得理性？我並不否認這樣的可能性。只是我也從未認真思考過，在接觸「織」之前，我已經是多麼理性的人，還是說當時的我比現在多一些感性？我只是清楚地知道，在旁人眼中千頭萬緒難以釐清的線，我總能以心平氣和的指尖與它們對談，縱使這樣的對談略顯孤單，我卻寧願獨自享受這靜謐中的平靜。

因為我知道，與人對談我容易顯得劍拔弩張。

囈語三

每年總有學生進入我主持的編織工房，同樣地，也有學生離開，教學生涯就是這樣迎新送舊的循環。剛開始，我會以自己的主觀分辨某些學生特別顯得不凡，某些學生卻表現平平；時間久了，我發現體會一個人是可以切割的，那麼多來來去去的學生們，其實每一個人都極其平凡，每一個人也都極其不凡。

另一個發現是，自己觀照自己，確實困難。

囈語四

在科學的進步中，人們替地球畫上垂直線與水平線，暫且不管它樂不樂意穿上那網狀的外衣；至少，這些格子幫我們的所在定出座標，這座標除了確認我們身在何處之外，也提醒著我們所立足之點正不停地轉動著，每轉一圈，我們就少了一天。但，假設我們能站在銀河之外思考這個問題，以上的說法就沒什麼意義了。

其實思緒哪兒也沒去，還是在心裏頭打轉。依此邏輯，我說心比宇宙大，因為心放得下我們已知的宇宙；想想也不對，心若比宇宙浩瀚，我怎又在宇宙中一顆小星球上玩拉遠拉近的想像遊戲。

更令人洩氣的是，心怎麼也放不下另一顆心，心真的不夠大卻夠混沌。

囈語五

當機率微小到幾乎不可能發生，然而卻真的發生，對於這樣的事我習慣以宿命解釋。當然，我並不是在討論樂透中獎的機率，而是揣想著我現在的母親，當她還是位少女時因病住院，遇見一個剛出生的小女嬰，之後又將那女嬰一直放在心上的機率。這略帶傳奇的故事用機率怎麼也算不清楚，只好簡單地以宿命交代。

每一個人總發生過些事情，可說的與不可說的，說得出的與說不出的，放久了，便化成內心幽微的一處角落。我心裏的幽微不只一處，有些只容許自己躡手躡腳偷偷地靠近。

囈語六

如果一件作品代表一個微小的夢想。

那麼，我已經完成多少作品，就如同多少夢想逝去。

囈語七

想像自己是一卷底片，於陽光下不斷地曝光。已呈現的影像只証明昨日存在；正在曝光的底片將証明今日的存在；至於明日，那得看膠卷盒裏還有沒有底片。請你相信我，我的意識真的是一卷底片，只可惜怎麼也無法正常顯影，不知是曝光過度，還是光線不足，一定是那裡出了問題。只有我自己感覺得到，那重疊再重疊的影像，會不經意地突然出現。

相信我，當我從意識裏沖洗出你的照片時，一定寄給你。

囈語八

一個人就好。就我一個人。

我想自己與自己說說話，我嘗試著自己與自己說些什麼，我努力自己與自己對談，可是總有旁人干擾，趕也趕不走。

我想談的不是那些我與誰發生了什麼事，我與誰爭論些什麼，我與誰心有靈犀，或者是我傷害了某人還是某人傷害了我，我想與自己談的不是這一類的事。

我找不到可以對談的自己。

囈語九

如果沒有目的地，也就無所謂迷路。

是不是我愈忘記我是誰，就會更清楚自己？我愈拋開對你的假設，也會愈知道你？可是理智告訴我的實情是，我們一直在彼此對彼此的假設下活著。

囈語十

有些朋友竊笑我對某些事情特別迷信，竊笑的原因不在於迷信本身，而是我迷信的舉動透露了一些破綻───我並不如平常給人的印象那樣強悍。

告訴你一個關於浮萍的故事，當代表我的符號還是「吳三利」時，有人斷言「吳三利」必如浮萍般四處漂泊，回想我旅居日本的十四年內搬了十二次家，果真漂泊如萍。回台後到大葉大學任職之前，亦有人隱約預測我漂泊的方向，說我將依著山邊找到工作，果真在八卦山麓求取教職，卻依舊四處賃屋而居。後來改名為「吳汶錡」，流浪的足跡果真嘎然停在我獨居的公寓。

我總有我的不安，這很正常。

我不輕易向人低頭，然而，偶爾總得向老天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