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高二, 我開始陸陸續續寫日記.  不知何時開始用毛筆寫.

日記, 也是筆記, 為自己而寫的. 一下子隸書, 一下子行書, 一下子篆書, 一下子草書, 一下子不好歸類的書體, 都有意無意混在一起. 随想的句子或詩詞,透過可粗可細, 可溼可乾, 可錯可織的筆墨線條, 像塗鴨般表現出來. 毛筆在宣紙上起落縱橫, 成了舒發胸中苦悶或興奮情緒的機能.

長久來, 一直以現代道家語言, 探索能量牽扯流轉, 與心靈自由之間的關係與意義. 水墨、書法、油畫拼貼、裝置、太極功夫、人際來往, 無不運行在這觀念中.

為自己而寫的日記筆記, 是運用身體延伸, 呈現與此相應現象的面向之一, 也是在生活中簡單自然的印證之一.

把書法當圖畫, 自作詞句自書寫. 點線牽扯纏綿, 空間折叠錯置, 鼓盪內勁波折, 打散上下左右, 筆觸組合詞意與形意的空間氣韻, 逐漸成為我生命的自由夲能反射, 也是生命體悟的表現.

然而毛筆書寫情狀的直接影響, 卻是來自與武友交手與棄物組合. 對內家功夫非定向的牽黏随纏機能的運動心得,加上油畫拼貼立體裝置的可聚可散之實踐領會, 很隨興就表現為毛筆下的意思與勁力.

朋友問是什麼書體, 我說:” 牽纏書---生命牽扯纏綿之書.”

道家形而上哲學所發展的內家功夫以意為主, 形之於形態為勁斷意不斷行雲流水的運動. 一千多年前，張旭觀察公孫大娘劍舞，掌握了這種”勁斷意不斷行雲流水”的運動形態，而開創了”筆斷意不斷行雲流水”的狂草。

狂 草基夲上是平面行雲流水勁的單向連續運作, 而牽纏書法的行雲流水勁是有縱深折叠廻盪的. 之所以有差異, 乃因為觀察內家功夫運動者, 與運行內家功夫運動者, 對於運動能量的領會感受非常不同. 這就是為什麼我的牽纏書有著强烈的多向空間感, 而狂草體是單向平面延展.

人的心靈有共同生命元素. 有些心中和我有相同人生體會的朋友, 看到我的書法, 縱使不識中文, 也會舒解胸懷, 頓生歡喜. 每回知道有觀者朋友心領神會了, 我也會不由自主地愉悅起來. 那是當下心靈自由的共振.

當然, 有人說我的書法創作開千古新境的時候, 也有人說我的書法作品像鬼打架. 每人心中有一把尺, 端看這把尺是如何得來的.

想塞尚作品被丟雞蛋, 梵谷終生沒賣過一件作品,更遙想心中最敬佩的徐渭潦倒一生抑鬱而終, 那我實在幸運百倍了.

畢卡索說他創作了幾十年就是要能如小孩一般天真的創作. 這又給老子的” 專氣致柔能嬰兒乎” 作了印證. 什麼是天真？如果天真等於無知, 那可把璞玉當塑膠, 誤解可太大了.

生命純粹, 無思想框架束縛或無心靈覺受污染, 即為天真. 要在成長歷練中不損失天真之原性, 非常不易, 所以才要修煉如何歸璞返真.

自然性情起落瞬變,作為應合舒發的工具, 除了人的身體器官,毛筆水墨最為立即性. 除了為表層的文字溝通之外, 毛筆很富彈性的作為深層情感的溝通.

漢代竹簡隸書,常看到毛筆在有限的面積中, 頗富隨意感情的演出. 章草的出現, 以至張芝的小狂草, 已建立了非實用目的之深層藝術性. 這深層藝術性由個人複雜心理活潑地驅動運筆而生.

由於思想的定於一尊, 終於使人們的思想普遍制約, 也使毛筆的應用限縮了活潑發展. 唐太宗命名家臨摹蘭亭是趨勢的典型.

臨摹本作為入門手法, 千年來竟成創作形態的必要. 這是思想與覺受僵滯的心靈能量弱化的顯現. 繪畫在八百多年前的元代才走入臨摹死胡同, 但書法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已陷入臨摹泥沼.

單一思想的制約, 經由科舉制度更進一步發揮力量. 書法成為專以實用為目的, 而大規模失去了發舒情感與理念的, 以及無用之用的功能. 如此下來, 人文體現形式僵化,失去活潑能量. 惡性循環之下, 思想缺乏多元激盪, 觀念不再磅礡恢宏.

明代絕對專制, 習慣遠追唐宋, 以古人之形為我之魂.吳承恩,藉西遊記取經人不識無字天書情節,而直指” 東土眾生愚昧”, 就一語道破只重形式, 不悉內涵的事實.

這註腳了為何中文書法的創新,比水墨繪畫創新更為困難.

藝術的價值在於為人類的心靈窗口服務. 生命中的感動、共鳴、激盪、交心、療癒、安頓, 都可以發揮關鍵作用. 這也是為何蔡元培要說美育可以代替宗教. 可惜受制習性不鬆解, 這些作用都不能發揮.

個人意志自由的程度, 決定人文思想能否多元激盪, 也決定生命價值的高低.

四百多年前法國從修道院出來的拉伯雷,堅持執行意志自由的思想, 和兩千五百年前莊子的生命自然的自由思想相互輝映.

拉伯雷影響歐洲文化自由思潮與社會包容, 而莊子的影子, 只能在屈服政治宗教威權文人桌上的琴棋書畫中細細涓流, 堪當一些百憂解.

徐渭(號青藤老人),一個不安於生命桎梏的靈魂, 奮力追求心靈自由, 展現了他書法的滾筆. 鄭板橋刻了一方印:” 青藤門下一走狗”, 以示五體投地.

但中國四百多年前出現不了拉伯雷, 莊子的後進追隨者,也無法在親人死的時候鼓盆而歌.

廿一歲之後, 我陷入長達七年的生命黑暗期. 其中有三年多研究中西繪畫思想比較. 很能體認心靈自由的程度,對人類安身立命的機制有絕對的影響.

人類文化的延展,混合著自然發生與刻意作為. 以人的平均福祉而言, 自然發生最能迅速使人類的檢驗、反思、修正能力發揮. 而習性的制約, 就遲緩或阻礙了人類的檢驗、反思、修正能力之發揮.

在 茫茫失落中,” 紅樓夢” 給我看到另一個世界. 在漆黑隧道中,” 道德經” 給我看到興奮的曙光. 長期壓抑的心因疾病非常嚴重, 要命的病症有憂鬱無望感、自殺傾向、心臟擴大、免疫力極低、頻繁重感冒、雙腳極度沉重、牙齒無端斷脫、高原型頭劇痛、不分季節隨時盜冷汗.

卅歲才以孱弱的心身勤練靜坐與太極拳. 相續的體悟, 竟使心理生理產生前所未有的變化, 因而整個生命清朗鬆脫.

以健身而言, 要命的病症消失了. 內臟神經系統、免疫力、體能都大幅改善. 進一步可以用鬆柔的身體化掉來襲的巨力, 也可以用鬆柔的身體承受重力捶打撞擊, 並以不使力行使爆炸勁的作用.

以 心理而言, 憂鬱到視世人為寇仇、面對宣紙七個小時無法下筆的荒謬不見了. 接物隨意, 受事空闊, 靈感不斷. 美術創作、文辭書寫、內家功夫, 都會有著持續熱情與新的領會. 我不喝酒, 但常在微醺狀況中創作或打拳. 心身合一以放空, 心理元素生理細胞就都滲透愉悅感. 這情境不能形容, 姑且勉強比喻為微醺.

所以從歷代故事講到個人情況, 是在旁證能量的牽扯流轉, 也為自己藝術創作觀念作延伸注釋. 對生命的感悟形之美術, 也形之文學, 而生命牽扯流轉纏綿的能量,就很自然在用毛筆寫字時表現出來.

徐渭比拉伯雷小廿八歲, 幾乎同一時代. 只因生長空間不同, 命運也不同. 那台灣這個時間空間, 會延續怎樣的命運?

不曉得徐渭的遺囑怎麼說. 拉伯雷的遺囑只有一句話：”我沒有什麼財產，我欠的很多，我所有的東西都留給窮苦的人們。”

我只配給拉伯雷提鞋, 但也會在遺囑學拉伯雷的口氣列入這句話:” 我把作品與言行當做娛樂, 留給需要心靈出口的人們, 只要他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