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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狂想
2010-06-07 05:44:00

包括天空、山水、河流都不希望太多的人工色彩,河流永遠也無法忍受太多的人工,即便是公共藝術的色彩,河流只要天空、山水、白雲的倒影……

 

我無法閱讀很假的布景

 

立夏,湛藍的天空,只有幾條線狀雲,以巴哈G大調無伴奏的大提琴聲浪,朝北方七星山脫穎而出,這裡是東經121北緯25度,鳥瞰故宮三千公尺,台灣藍鵲最後出沒的高度,蒼鷹追蹤蛇的季節,攝氏29°,陽光認出這片蓮霧樹林早已被投胎轉世的原生物種近乎占領。嚴冬和早春的落葉幽會在林中小木屋透明的屋頂上,由昆蟲、春雨、微風的三重奏,製作一張600x400cm趙無極未簽名的抽象畫。

難得的午後陽光,裸身躺在台灣檜木舊長板凳上,像一隻必須日光浴的大蜥蜴,已抽象化的落葉、新葉重疊的影子貼在我的背脊,宛若天使在為我spa療傷。局部條狀的檜木格柵鏤空透明屋頂,還原自八里舊製茶廠,工作室斜屋頂木結構,加入斜陽的影子,正好讓我又像一隻綑滿紗布在籠中低吟的大花豹。

搬來外雙溪十八年,下山入城,最重要的一件事,證明我一次比一次更需要回到這片生態和土壤。我很難與人親密,沒有同學、沒有換帖,與親兄弟也非常疏離,很少和藝術家互動,正好和我出生年代一樣的創世紀詩社,讓我偶爾在詩刊吐吐血罷了。

至於家人,為了降低衝突,我讓他們住在二條溪後的永和,我在士林,要從大直橋經過基隆河……再從永福橋跨過一條淡水河。我喜歡孤獨生活,因此我必須開車奔波,最常聽到的聲音是「你只是回來吃一頓飯,就拍拍屁股走人,而且還不說話,笑容全被你掐入泥土裡的樣子」、「你不開心就不要一起吃飯」。

「可以陪我去看花博嗎?」今年一月珍鼓起勇氣,彷彿向陌生人借錢。「好呀!我正想找你去看看,我的作品《銀色海岸》在天使園區。」「只去看看花,請你別一面走一面批評,我會很沒面子。」「我儘量啦!」「二十年前只陪我看一次電視連續劇,沒三分鐘就發飆……你常常生氣對身體不好。」

我無法閱讀很假的布景、很假的悲喜劇、很假的人生,我寧可回到寂寞,回到孤單卻豐富的世界。

在城裡,腦子不斷浮現衝突的意象,彷彿有一個巨大的幽靈惡魔在我旁邊,等待我最脆弱的時刻,以此猛然升起一股憤怒,似乎能夠輕易的毀滅我一生的成果。

 

美錯了位置?

 

花博以城市的概念,算不錯了,架構在世界的舞台座標,水準和格局理應更大器,建築跳到花朵的上方,以很大的比例,侵占主角千嬌百媚的風光,一大片花顯然得了擁擠的高血壓症,而且呼吸有些困難。應該說花的比重太少,一處賣小紀念品的賣場,竟然蓋出一座如此精美巨大的木結構建築。至於「環生方舟」的知名度可以參加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了,建築創意凌駕花博核心價值,有大金剛牽著美少女參加選美會的調性,所有媒體焦點全在寶特瓶,而非礦泉水,就像用幾條大鯨魚造型插花,美錯了位置。

每個單位都很努力設計,空間大小不同,又風格迥異,形成視覺幹架的態勢,反而是那幾棵原生大榕樹的區塊,以最低調的草木鋪陳,雅致而生機漾然,舒適不做作,充滿質樸和健康,這裡人最少。

我的朋友楊照說:「美是『見仁見智』的。」()他以通俗廣大的人性角度切入,只說對了一半,的確,每個人都可以穿不同風格的衣服,而且情人眼裡出西施。但是美如果已進入公共藝術的視覺高度指標,美的標準會有一個美術史進化後的制高點,否則就不需要邀請高更、不需北美館、不需故宮、不需安藤忠雄、日式精工、不需要札哈哈蒂、未來式。

我們的城市整體上缺乏灰色的基調,才會如此繁花似錦、如此觸目驚心,「他們誤認灰色是城市美學的逃兵,都會健康的假想敵,要以色彩的衝鋒槍:圍捕獵殺」。其實灰色系是城市「包括大自然」一股穩定成熟的力量,台中七期是一個好的例子,大直重劃區也是概念灰的影響力,及至巴黎、紐約、東京。一座主題城市不能只是熱情親切、善良的刻意的辦桌文化裝點門面,不能缺少驅動內建深度文化的活力,以及城市的風格願景。

大佳河濱公園基隆河截彎取直的北邊河岸圍牆,約高4公尺x寬800公尺的公共工程彩繪,總是在我開車經過大直橋上時,突然飄來一條垃圾巨龍彩帶,像山水的神靈被惡靈在微笑的唇部吐白沫,而且拉絲拉很長呢!如此惡狠狠的撞入眼角視野,光天化日的噩夢,使我的越野吉普車乍然狂野騷動起來,彷彿我的城市游擊任務指令,直接在高速中貼在擋風玻璃,他媽的視覺汙染,這麼大條。

包括天空、山水、河流都不希望太多的人工色彩,河流永遠也無法忍受太多的人工,即便是公共藝術的色彩,河流只要天空、山水、白雲的倒影。

不需要刻骨銘心的印象,那片灰牆經過風雨濕氣的滋潤,長滿青苔和長春藤,差不多要成為自然的子民,現在如此無辜無奈,她退居第二線,靜諡素雅已經夠低調經典了,卻讓她被迫戴上公共藝術的高帽子。

任何人來拍一張河岸彩繪,看畫面就知道與環境的關係,除非刪除山水,否則整個畫面像穿西裝外套的長者,配一件峇里島風又破褲襠的大花短褲,在河岸散步,不知不覺對山水、對人類的意淫而蔚為風尚。

前幾年,政府開放大陸觀光初期,在太魯閣國家公園燕子口、立霧溪峽谷斷崖上,加裝大型仿非洲棕色鐵木觀景平台,完全瓜分劫掠大自然全方位無與倫比恢宏的氣勢,鳥瞰立霧溪壯麗的峽谷,招待客人,需要讓所有大陸食客爬到半掀開的鍋蓋上參觀米煮熟了嗎?

從克難中驚見的美不見了,從極度飢餓中遇見的美食不見了,觀景平台在政府德行美意裡,如同第一名經典的風景照片左下方夾著一張色彩突出偌大的獎狀一樣;燕子口又是遺憾收場。既然沒有美國大峽谷上凌空玻璃步道,最起碼色系總要回到「本土色系」,比大理石略灰二級的黑灰,我們要來參觀的是立霧溪峽谷,由灰色大理石襯托出的青山綠水,灰色石頭只會讓青山更青翠。台灣山水是國際級世界級,只要一開發,就是一連串的破壞,一開發就有很大比例的「人事」費用,不必要的硬體設施,往往容易被外界看到成績單,在觀點歧異、美學思維高度落差中,完整的自然風景,只剩下斷簡殘篇,常常破壞者享盡尊榮,山水卻猝不及防變調的經天緯地,只留給沉默的遨遊者義憤填膺。

因此,「見仁見智」通俗的美學標準,在大自然中,常常演化成違章建築。星期假日好不容易到郊山走走,舒筋活骨,往往會遇上美好景觀點已被一群人占領,從胡亂的鐵皮屋裡,遠遠在一個山頭之外就能聽見卡拉OK高聲的自得其樂,若不是爬山淨化了憤怒的熱血,恐怕很難平心靜氣的走下山腳。

 

被霸凌的作品

 

公元2000年,我第一個得獎的公共藝術,板橋火車站的《火車要開了》,當初為景觀雕塑設定基地原始面貌的草皮,現在,不知被哪個新來的主管種植遍地花花草草,沒有整理的紅竹更像攤販,無理的占領作品必要的空間景觀視野,這是政府官員公然在藝術家的作品上胡亂塗鴉。

《火車要開了》的帶狀基地等同被一群野牛霸占、圍剿,而後成為牠們的領地,而且牠們還理直氣壯的說:蠻橫的植入色彩是豐富我的人生,牠們的創意提升我作品的可愛性。

侵犯又凌辱藝術家的作品,如此嚴重的霸凌藝術家作品的完整度,當初的評審也沒人察覺,無人知會原創的作者,即便要植栽,也要尊重藝術家。他們的想法正好和「見仁見智」不謀而合。

再往更令人傷痛的地方移動,我的車會停在大直維多麗亞飯店,廣場路邊一座維多利亞環狀的logo旁,這原先設定七八個搖動的環,是我至今無法癒合的傷口。這件作品當初是我為他們製作的模型演化的,我製作三組模型,其中每一組都以旋動的環做成完整的圓。業主為了省錢,偷偷找南部某工作室代工作品,變成只有半個圓的上半部,幾個同樣山寨版的旋動、山寨版的呼吸、山寨版的表情;下半部彷彿是我的尊嚴、我的魂魄被埋入土裡,認定我將自認倒楣。一家算上得了檯面上的企業,公然引用我的創作,等到被原作者發現,收到存證信函,才找介紹人設計師姚先生出面到我工作室協調,沒有一點歉意、沒有補償,姚設計師還舉例說他的設計也常被人使用,把藝術創作和設計混為一談,要我忍耐點,等飯店賺錢一定會找我完成製作。當時我雖然非常沮喪,但相信知名設計師的諾言。

幾年過了,中間遇上2008年的金融海嘯,後來房地產市場大好,維多麗亞也忘了我的存在,即便我常來這裡,痛苦的喝朋友的喜酒,吃客戶的尾牙,我內心的怒火仍像日漸惡化的癌症,一直啃食我的生命力。其中一次宴會,鄰座正好坐著一位律師,他一直勸我要趕快再度出擊。年初,朋友通常會問我未來的創作走向和計畫,一想到今年要寄二張存證信函,一張公家機關、一張私人企業,整個人的神識,宛如一棵擋在別人路口,而被人下藥,正快速枯萎的肖楠。

比起個人的際遇,我更憂心大佳河濱公園對岸的壁畫,看來是要以「花博」名目永久獻給河岸一條長長動人的勳章。

「G55AMG在濱江街一個急轉彎,切入北向大直橋,方正的黑色車身,晃了一下,像一頭野牛般以45°角朝圓山大飯店方向逆向狂奔……車子跳起來,從一發財車,一張伸出車窗正在吐檳榔汁的頭上飛過,午後4點22分的毛毛雨,飛過一個騎自行車,在空中翻滾帥氣的青年,三輛撞成一堆的機車騎士,和一個嘴巴張開無法咬合的老伯伯的頭頂,一群鴿子,繞著空中飛行的吉普車繞圈圈。我知道車上的駕駛是我,可是我也是那一群鴿子其中一隻,我看得非常清楚,雖然僅是一剎那的時間,時間像在漂浮,在空中停頓很久很久,差不多有一甲子……吉普車飛行了四百公尺,然後以一顆隕石的速度從三百公尺的空中,在基隆河的水面上戛然而止,彷彿在水面上停了三秒鐘,再以雷霆萬鈞的態勢,又好像仍在那停頓的三秒鐘內,車子落入水下的泥地。由於車以左方傾斜45°進入重力加速度,河水和泥漿被巨大的速度擠壓瞬間,像從河底爆炸的泥漿火山,泥漿的高度和廣大的面積,很像雨天棒球選手滑回本壘所掀起三百倍的達陣泥濘,正好足以掩埋那片無法與自然相知相惜、過度裝飾的超級大壁畫……」

 

註:特別謝謝楊照以「見仁見智」回應2009年9月27日我在聯副〈多巴銨與台灣掃把〉,對自強隧道公共藝術持不同角度的觀點,因此強化了〈河岸狂想〉的力道和深度。 

 

                                                                                                 【2011/04/22 聯合報】

楊柏林 於2010-06-07 05:44:00發表 | | 最新回應 (0) | 上一篇 | 下一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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